红发的妖鬼垂眼，看见酒盏里倒映的自己的面容。  

酒浆被微风扰乱，整张脸四分五裂。  

他盯着倒影，影子却不再瞧着他了：双眼的间距被扯开，紫色吊梢眼被挤碎了形状，光洁的额头遍布皱纹。原本剃净了眉毛也未见得多几分煞气的少年面孔，在波动不止的液面里化为恶鬼，配以蓬松的红发造景，俨然是一只浴血走出的妖魔。  

活了几百年，酒吞童子早已不能在自己的倒影里看出人相了。  

那不是他期待的美貌，所以只能看到满眼妖异。  

他只喝了一碗就闭了眼，栽倒在树下。

相遇

酒吞童子第一次遇到红叶，还是不久前。  

京都附近的林子里，身负妖力的女人忘情舞蹈着，精美的发簪落了一地，披散的长发随着旋转动作飞扬在脆弱的脖颈后。她的舞蹈比艺人常见的舞姿更激烈，更无序，逆着风冲撞，毫无顺从。  

她发了狂似的，动作时急时缓，不是为了跳给哪一边的观众，一对蓝底红花的袖子扫过，几乎要将胆敢靠近的人斩下首级。  

如果她是火苗，恐怕整片树林早已烧成了火海。  

泥土上留下的鞋印混乱一片。青苔被踩进泥地，枯枝被折断，石砾翻转几次，沾满泥土的那一面终于见到阳光。  

无论她在等待谁的欣赏，都绝不是远处正寻找她踪迹的人们，不然她何必独自冲进精怪密布的山林。  

人群的声音愈发近了。  

她似乎被那些家伙打乱了舞踏的节奏，气恼得一脚踢在石块上，像要把木屐踩碎。  

她转身丢给他一个眼神。  

眼神里同时包含的感激与恨意，酒吞当赠礼接下。  

他猜想这仅仅是因为他的在场。  

她期待有人欣赏，又恨不得没人能欣赏到，让她绝美的姿态烂在林子里。  

这位人类女子等的究竟不是他。  

她也不知自己在等谁。  

那些人呼喊着她的人类名字，她用手抓抓头发，粗略的束起来。她作出温顺的样子，随他们回到人间。  

果实般饱满的双颊，澄澈如湖面的眼珠，总有干瘪枯黄的日子。  

但衡量万物的不是金银，是时间。不衰败的东西反而没有价值。  

酒吞以为自己再想起她的时候，她该早已枯萎。  

时值枫叶未红透的夏季，鬼王身着绿衣，发尾隐进林间的雾霭，袒露着胸腹脊背，等待能给他伤疤的人。  

路人

她差一点就真的烂在林子里。  

红叶掩饰和克制着使用的妖力被阴阳师发掘出来，她被赶到郊外，削弱至濒死。  

大妖对时间一向没概念，酒吞童子不知道红叶化鬼已经多久了。  

天色入秋，整片枫林当真如火烧般铺上了鲜红，此时又偏偏是斜阳晚照，好像在说；你能血洗一个小小寺庙，我却能令天边也铺满血色。  

红叶的木屐踏在腐朽的骨殖中。  

她的动作变得柔美了，她的眼神有了方向，她在为无形的某一人冥思苦想，想尽办法展示自身的美好。  

她甚至更用力的挥舞手臂，袖筒在风中作响。这一次，是真实的在为猎杀做准备。毫无疑问，她变得几百倍的强大。  

远路赶来的鬼王却无心欣赏她的姿态，他只担心高底木屐会不会在她奔向那个人的时候令她摔倒。  

而那个家伙不会伸手去扶。  

她不耐烦的转过头，似乎认出了他，眼神却比初见时更陌生。  

第一次相见，她还会记恨他的欣赏。  

这一次，他全然成了路人。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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独自赶回大江山的路上，酒吞童子骤然觉得冬日的寒流已至，幻化的衣衫也换了一套，遮住右侧的躯体。  

妖鬼不会受寒，半片衣衫也不足以取暖，他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。  

至于红发是何时换上的，他不记得。  

等待

一只鸟盘旋着向上飞，它想啄破太阳的光环，却在日落后被无月的夜空冻住了翅膀，直挺挺摔下去。  

他落在一堆篝火边。  

“我可以在这取暖吗？”它问。  

“我在等燃起我的那个人。”篝火回答。  

“那我挪远些。”  

“去找别的火源吧，蠢东西。这个距离会冻死你的。”  

飞鸟没有挪得很远，伤痛和寒冷令他动弹不得。它们之间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，飞不起来的鸟类注视着火堆炽烈燃烧，和它一起等待引火人回到被遗忘的角落。  

它看见火苗依旧疯狂的散发着热度，火势却不可避免的衰弱。它想起羽毛可以烧，于是痛恨自己没落进火堆里。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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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想着，既然爱是炽烈的燃烧，那说自己并不爱她，一定没错。